2013/01/26 信息來源: 《中華讀書報》(2013年01月23日05版)
按:2012年世界科學界發生的一件大事,就是發現了“希格斯玻色子(Higgs boson)”。希格斯玻色子是粒子物理學標準模型預言的一種自旋為零的基本粒子。1964年,英國物理學家彼得·希格斯(P.W.Higgs)發表了一篇物理學論文,提出一種粒子場的存在,預言一種能吸引其他粒子進而產生質量的玻色子的存在。他認為,這種玻色子是物質的質量之源,是電子和誇克等形成質量的基礎,其他粒子在這種粒子形成的場中遊弋並產生慣性,進而形成質量,構築成大千世界。希格斯所預言的這種粒子後來被以他的名字命名,由於該粒子的重要性和神秘性又被稱為“上帝粒子”。標準模型預言了62種基本粒子,希格斯玻色子是最後一種未被實驗發現並證明的粒子。
受西方宣布發現希格斯玻色子的刺激和啟發,意昂3体育官网信息科學技術學院黃鐵軍教授撰寫了《希格斯玻色子、格物致知與四大皆空》一文,從一個科學工作者的角度,提出了對儒家自《大學》以後從朱熹到王陽明關於“格物致知”方法在認識上所存在偏差的批評,並求教於湯一介先生。湯先生於2012年12月24日復信,回應了黃教授提出的批評和問題。該信的意義在於這是一次人文學者與科學工作者的對話,湯先生在信中有針對性地談到了自己對中西文化的看法,以及對人類未來走向的憂慮。現征得湯先生和黃教授同意,將湯一介先生與黃鐵軍教授的往復信函在本網刊登,以饗讀者。
湯先生 座右:
復函恭頌,不勝感激。在下雖忝列計算機系教授之席,實乃化外之人。方過不惑,便以為稍有所得,遂貿然求教。蒙先生不棄,詳加指點,三生之幸矣!
逢《中華讀書報》約稿,先生轉告有意將復函發表,並征求鄙人意見,此乃惠眾之舉,遠勝鄙人雪藏。捧先生教誨半月有余,本想深思熟慮再行討教,緣此際遇,特將不成熟觀點呈上,以祈先生和諸位方家正之。
本人並不支持“打倒孔家店”,反以孔門後生為榮,只是心在先秦,不在程朱陸王。《希格斯玻色子、格物致知與四大皆空》一文(以下簡稱《希》文)批評的是朱王對儒學的偏狹傳承,而非儒學之根本。
先秦儒道一家。老子思想以“道”“德”統領:道生萬物,萬物本性為德,其中包括人之德。孔子中年退仕,刪詩書、定禮樂、修春秋,對人之德或曰“人道”已經了然於胸。晚而喜易,讀易韋編三絕,曰:“假我數年,若是,我於易則彬彬矣。”之所以寄望“假我數年”,追尋的應該不是已經了然的“人道”,而是更為基礎的“天道”。夫子去世前尚自嘆“太山壞乎!梁柱摧乎!哲人萎乎!”而涕下,並未坦然“夕死可矣”,一個重要原因是因未能實現“朝聞道”的理想,故未能死而無悔。子貢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聞也。夫子言天道與性命,弗可得聞也已。”這一方面是子貢自謙,另一方面也表明“天道”尚在晚年孔子的思索當中。
且不論孔子是否聞“天道”,顯見的是夫子把“天道”擺到了比“人道”更根本的位置。道從何來?《大學》曰“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後,則近道矣”。而物之本、事之始,在“格物致知”:物格而後知至,知至而後意誠,意誠而後心正,心正而後身修,身修而後家齊,家齊而後國治,國治而後天下平。因此,儒學的根基是“格物致知”,物格知至是誠意正心的基礎,是修齊治平的基礎的基礎。
《希》文的基本觀點是孔子、曾子的“格物致知”和近現代科學遙相呼應。“格物”是站在客體角度,“致知”站在主體角度。“格物”是對客觀存在的萬事萬物進行分析,“致知” 是厘清其後的規律性並盡可能地精深。因此“格物致知”即尋求隱藏在萬事萬物背後的“天地大道”,這也是科學最基本的目標。《希》文所歡欣鼓舞的,正是在尋求天地大道的路途中,人類又達到了一個重大裏程碑,也可以說在完成孔子夙願的征程中又邁出了重要一步。
《希》文所抨擊的是秦漢以降儒學傳人們對格物致知的忽視和扭曲。從董仲舒“獨尊儒術”開始,儒學一直是建構中國社會的主幹思想,盡管有釋道沖擊,但從兩千年的跨度來看儒學在中國文化中的頭牌位置並未旁落。也正是因為長期處於正統地位,儒學批判和發展動力不足,“格物致知”的求索精神逐漸被淡忘。“格物致知”的對象本來是萬事萬物,首先是客觀世界的事物和現象,人和人類社會是客觀世界的一部分,而不是全部。但是朱熹偷換概念,表面稱“所謂窮理者,事事物物各自有個事物底道理”,暗地裏把“事事物物”縮小到人情事務,讓儒學退縮到社會學和倫理學範疇,明顯以偏概全。王陽明本來認為“物”是客觀對象,但因為沒找到“格物”的正確辦法,就扭曲“物”的概念,把物與身、心、意、知混為一談,主客不分,中國哲學不進反退。斷了“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的源頭活水,刨根問底的精神日減,人情世故的浮氣日增,導致中國社會走向封閉僵化,余孽直今。
簡言之,《希》文的目的是撇去秦漢以來儒學對“格物致知”的誤解和扭曲,澄清“格物致知”本來就清清楚楚、直截了當的原意,即尋求萬事萬物背後的規律,或者再簡單地說——求真。對我們所在宇宙以及我們自身了解得越清楚透徹,就越容易達到誠意正心的修養。現代科學的進步,為我輩誠意正心、修齊治平提供了比孔子時代好得多的條件。實現現代科學和先秦儒道的對接,或者說東西方的融合,是吾輩之機遇,也是責任。
先生還提到楊振寧先生在《中國文化與科學》演講中強調邏輯推演和經驗歸納對科學發展的重要性,並進一步指出科學歸納對中國傳統比附類推的超越。演繹和歸納的確是中國傳統文化應該吸收的科學方法論,然而演繹歸納的目的形成學說或假說,學說或假說要得到證實或證偽,需要實驗,最終判定只能靠事實。因此,與演繹歸納同樣重要的是實驗實證,只有理論家沒有實踐者還是不能真正進步。另一華人諾貝爾物理獎獲得丁肇中曾撰文《應有格物致知精神》,也認為“格物”和“致知”就是從探察物體而得到知識,“用這個名詞描寫現代學術發展是再適當也沒有了。現代學術的基礎就是實地的探察,就是我們現在所謂的實驗。”並強調“尋求真理的唯一途徑是對事物客觀的探索”,而不是王陽明式的內省思索。
丁先生進而指出,“不管研究科學,研究人文學,或者在個人行動上,我們都要保留一個懷疑求真的態度,要靠實踐來發現事物的真相。”因此,中國文化和科學的對接,不僅僅是方法論層面的問題,更重要的是抓住“求真”這個核心精神。以“科學發展觀”為例,不僅意味著要用科學的方法來發展(即怎麽發展的問題,英文中How問題),更意味著要在實事求是、求真務實地認清中國的歷史和現實的前提下發展(即是什麽的問題,英文的What問題),What比How更重要。回到儒學,只有以求真意義上的“格物致知”為基礎,誠意正心、修齊治平、仁義道德才能不偏離正道,從這個意義上講,“真”是“善”的基礎,當然也是“至善”之“本”。
先生憂慮“科學”是否真能為人類帶來幸福,並指出“科學”是一把雙刃劍:既可以給人類帶來幸福,也可以毀滅人類自身。我想很多人認同這個看法,在下也完全同意。這裏想補充的是,這把劍是拿在人手裏的,有利還是有害,不在劍而在人,儒學可以發揮作用的地方也正在此處。
科學是關於事物和現象背後規律的研究。自然科學是關於自然對象和現象的科學,數理化乃至生命科學是也。人類社會是客觀世界的組成部分之一,人類社會背後也有其規律性,這是社會科學試圖去發現和把握的,只是因為每個人(包括社會科學家)都作為個體在隨時隨地地影響著人類社會這個系統,因此其背後的規律性就不像自然規律那樣可重復、可把握,這是社會科學的困難之處。
除了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還有一“門”科學,稱為“人工科學(Artificial Science)”。這個概念是計算機學界重要代表人物赫伯特·西蒙(司馬賀)提出的。他是計算機科學最高獎圖靈獎獲得者,也是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美國科學院院士,也是中國科學院外籍院士,人工科學這個概念源於他對計算科學和計算機本質的思考。這個概念的重要貢獻在於把“萬事萬物”從原來的兩大類(自然現象、人類社會現象)中擴展出第三類:人造物和人工現象。所謂人工科學,即關於人工對象和人工現象的科學。
簡言之,科學包括關於自然界的自然科學、關於人類社會的社會科學和關於人造物的人工科學。自然科學沒有利害之分,它是客觀存在,我們能做的只是認識它和利用它。社會科學是關於人類自身的,可以認識,也可以塑造,因此有利害之分,仁義要弘揚,納粹要提防,邪教要控製。人工科學是關於人造物的,也有利害之分,核電是高效能源也可能造成難以收拾的汙染,轉基因可以提高產量也可能破壞生態圈穩定,微博便利了通訊和傳播也可能造成思維碎片化。
因此,先生關於“科學”的憂慮,竊以為主要是關乎人工科學的。解決這個問題的可以動用三種“科學”。一是自然科學的發展,發現新的規律,以用於控製和治理人造物危害,這是自然科學家的事。二是人工科學的進步,主要是工程技術的發展,即在設計人造物時盡量趨利避害,所謂環境友好產品是也。三是從社會科學的角度,人造物是人使用的,危害的根源在人,儒學的現實意義正在於從天人和諧的角度規製人類行為。這三個方面的措施不能相互替代,可以並行不悖,認識到這一點,可以減少人文學者和科學工作者之間很多不必要的爭論。
利害是科學之用,“真”是科學之本,尋求“天地大道”的“格物致知”過程,就是求真的過程。那麽“天地大道”之真面目到底如何?一個字——“空”。佛說“四大皆空”,老子說“萬物生於無”,而現代科學則追尋到大爆炸。大爆炸留下來的是我們稱為基本粒子的“能量團”,希格斯玻色子是把“能量團”轉換成有質量的物質基元的關鍵,希格斯玻色子的發現,意味著長期以來源自物質的“實在”觀念可以放棄了。下一步,則是繼續檢驗超弦等學說,這不僅僅是搞清楚“能量團”真實結構的微觀研究,而很可能是極大和極小的統一:我們所在的宇宙不是供基本粒子聚散表演的大劇場,宇宙的結構和基本粒子的結構是同時產生、緊密關聯的,或者說,演員和劇場是能量大戲的兩個面孔。
認識到客觀世界是一種“空”的能量狀態,不一定導致虛無主義,相反是可以防止僵化,斬斷束縛創新的枷鎖。萬物生於無,人生天地間,也是從無到有的進化產物。人所創造出的大量人造物,哪一個不是從無到有?社會層面,從有形貨幣到無形股票,都是原本沒有的,所有製度、法律等無形規更是“無中生有”。因此,僵化於既有,是因為忘記了“有生於無”這個本真;從既有出發,創造本無的新世界,才是順應天地大道的自強不息精神。從商業的新產品、新服務、新模式,到社會的新機製和新體製,再到文化藝術的新思想新作品,都是天地大道在人類社會的衍演。
循天地大道、大德、大美,立人間至真、至善、至美,躬逢科學與儒學交匯的今天,豈不幸甚至哉!
敬頌教祺!
黃鐵軍
2013年01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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